第六章

宝瓶宫在房间里来回渡步，思考是否有办法让其他人看到真实的情况，而不至于把她当成疯子关起来。严肃地说，这种事太离奇，太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有鬼怪恶魔之说，除非是无知愚昧的乡下婆娘。

        厨娘苏婶婶几次到她的房间里，楼下已经开饭，然而她没有胃口。最后，她的母亲亲自来找她，把她托到餐厅，和她共进晚餐。

        宝瓶宫的外婆是个九十岁高龄的老太太，身体健壮，有一口洁白的银牙，性情十分活跃。蒲老先生出行的这段日子里，花园里上百只珍稀鸟类就由她全权管理照料，她为它们建巢，在巢里放上松软的海绵碎屑，她对这些非常在行，了解每种鸟的习性。为了打发无聊的老年时光，她不停地钻研养鸟之道，在她房间里随处可见有关鸟类的书籍。宝瓶宫厌倦了每天面对快乐的外婆和总是担惊受怕的母亲，一看到母亲便条件反射似的耳朵翁翁地响，莫名其妙地听到她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她没有和母亲与外婆一同吃晚饭，她们的家常便饭向来十分讲究，而是到隔壁房间苏婶婶与苏嘉贺的桌边坐下，与他们共同进餐。安娜原先对她的行为非常气愤，可是慢慢地，通过外婆的说服劝导，她允许宝瓶宫与厨娘以及苏嘉贺同桌用餐，但只限于她们两个人。

        苏嘉贺是个大她七岁的大女孩，现年二十五岁，她乐观自信，现在正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苏嘉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类似于乡村淳朴女孩的气质，她有时显得城市化，有时又透出含羞的乡土气息，这两种气质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就像变化的幻灯片一样使她着迷。不过，苏嘉贺最吸引她的还是她的个性，她对工作的狂热，我行我素，对若根一样，对未来前景有十分实际的规划。但是，她和苏嘉贺向来不熟，人们也对苏嘉贺不太亲近。有时候，苏嘉贺会到院子里除杂草，帮助修剪树枝的工人美化植物，可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很难接近她，她似乎总有想不完的事，常常若有所思地发愣，却不知道整天都在想什么，正在干什么或者打算干什么。

        吃过晚饭，宝瓶宫又一头钻进房间里，思考令她头疼的老问题。半小时之后，苏嘉贺敲响她房间的门，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自己推门走进了房间。

        这还是苏嘉贺头一次来她的房间，两年来头一次。她含蓄地微微笑着，向房间打量了一遍，面对房间里各种大大小小的动物造型的玩具，她不由得轻轻地笑出声来。宝瓶宫的房间很大，很奢华，许多东西都是多余的实用性低的物品，如果说有些许的装饰价值，倒不如说是随手拿来的无用但昂贵的奢侈品，是一种身份的孩子气的象征，确切地说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你房间里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

        “对，都是没用的垃圾，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回来，可能是无聊吧。”

        “无聊？”她依然微笑着，说，“现在，经济一词已经完完全全渗透到我们的生活里，就像蔬菜田里使用的所谓的无公害农药一样普遍。可是，蔬菜田里使用的无公害产品是有规划使用的，看看你的房间，这里可是没有什么规划。你的消费观念是不是应该变一变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疑惑地说。

        “我们现在不应该讲人类经济，或者是商业经济，而是应该谈地球经济，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对，能理解。”她佩服地点点头，“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我房间里包揽的东西太多了，一个人拥有这么多东西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地球经济，你说得太对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在意。”她笑着，突然用手轻轻在她的下巴下滑过，接着说，“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我一直在外面，最近很少回来，也不知道这些情况。”

        “谢谢你的关心，苏嘉贺。”她笑呵呵地说，还没有从突然受宠的意外中恢复过来，“我现在没事了，非常好。”

        “到外面去走走，散散步，下关是你家的产业，可以自由出入，而且，这里没有危险的动物，可以放心。这片地区已经退化了，原始的树林几乎看不到，都是人工栽培的植物。不过最近十年，下关确实有很小的变化，我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看到由风带来的外来植物品种在自然状态下长势旺盛，真的很高兴。”

        “你是不是学错专业了，应该考虑环境学，你对自然好像很感兴趣，常常看到你一个人在散步，收集植物幼苗到花园种植。”

        “实际上，经济学也是环境经济学，我认为现在的经济学理论太狭隘了。”

        “嗯，也可以这样去理解。不过，我根本不自由，我有个很奇怪的妈妈。”

        “你妈妈对你很好，她很爱你。”

        “知道吗，我看到她就头疼。”她指着太阳穴说。

        “现在，是不是太苦闷了？”

        她看着她，无奈地点点头。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没有什么事不能解决。”苏嘉贺伸出修长的食指在她胸口上轻轻点了一下，说，“只要你自己有心。”

        “谢谢你。”她很感动，说道，“其实我现在完全不是这样，这些都不是问题，苏嘉贺。”

        她想把心里的质疑与困惑向她和盘托出，可是，她无法开口，不敢开口，即使是苏嘉贺这样的人也一定会误解她，把她当成疯子。

        “那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她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晚上有个聚会，我得走了。再见。”

        “再见。”

        苏嘉贺走后，宝瓶宫敞开房门，开始在房间里挑挑捡捡。她的动物和各类古怪的玩具至少有一百多只，她决定裁剪这些玩具，首先被她扔出门外的是一只斑点狗玩具，它重重地砸在墙壁上，接着是第二只猴子，第三只卡通造型的某种她不认识的动物……她头一次觉得房间里的玩具多得像个小型商店，大部分是崭新的，几乎是没有用过，她不记得这么多玩具是怎样被带回来，怎么填满整个屋子的。它们搁置在任何一个角落，随处可见，清理房间的侍者每次看到这些玩具必定头疼眼花，她们先要成群移动玩具，一块面一块面地清洁打扫，而且玩具本身也要除尘，这是一份苦差事。

        宝瓶宫忙碌了几分钟，突然意识到所有玩具清理起来必定要花费几个小时，她完全没有想到做这件事会如此艰难。后来，她放弃的玩具根本没有经过精心的挑拣，随手抓起来就扔出去，当过道里的玩具堆积如山的时候，她又到走廊里，四肢并用，把玩具推到她的小厅堂里。到最后，她像装载机似的抓起玩具就往外面扔，也不管它们会散落到什么地方。她累得满身大汗，头发和衣裳粘在了皮肤上，然而整个人轻松极了，她从来不知道干活会使身体如此轻松。

        阿兰和侍者们在门口慌作一团，认为小姐发疯了，去请安娜和外婆了。

        “去叫啊，没关系，她们一定支持我。”她喊道。

        房间里的玩具已经收拾一空，她又钻进衣物室，在里面来回渡步，思考着要从鞋子还是从橱柜开始着手，把不需要的和多余的东西全部盘出去。她有上百双鞋子，各种款式的鞋子，橱柜里的衣物更是多得吓人，害得侍者在艳阳高照天常常要把衣物搬到太阳地里晾晒，雨季的时候就用其他奇怪的办法保持衣物的质量和整洁。

        “把这些都扔出去，你要吗，阿兰？”她把衣服扔到阿兰脸上，“拿去，我不要这么多，把它们全部扔出去。奇怪了，我怎么会有那么多衣服，这些鞋子像怪物一样，都扔出去，送到需要它的地方，他们更需要这些东西。”

        她命令阿兰把橱柜里的衣物挑出来，过时的甚至是看上去不顺眼的衣物都盘出去，她又命令其他两位照料她日常起居的女人，让他们想办法，把鞋子也清理掉。她累了，实在累得不行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靠着她的大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不过，侍者做事唯唯诺诺，犹豫不决，她们不敢放手去干，总要一件件挑出来经过她的同意才决定清理掉，这让她更恼火。

        “烦不烦啊，都全部处理掉啦。”她痛苦无奈地说，快气得流出眼泪了，“我的天，你们全是侏儒吗？利索点！我累坏了，不然我自己干。”

        安娜妈妈和外婆过来了，安娜让侍者停下来，吩咐她们把所有物品重新搬回房间，整齐地放回原位。

        “继续，不要停！”宝瓶宫大声嘶吼，侍者愣住了，不知道该听谁的。“继续，听到没有！”她又犀利地大叫，对母亲和外婆说，“走开，大惊小怪。”

        “你怎么了，孩子，不要吓外婆。”外婆一脸苍白，吓到了。

        “没事，外婆，我房间里东西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她说，“你看看，这么小一间房间，那么多东西，我有些烦了，而且这样也能运动，很好啊。”

        “这么小房间？”外婆认为房间够宽敞了，只是东西多得不可思议。

        宝瓶宫一边一只胳膊揽住外婆和安娜妈妈，将两位带出了房间，来到厅堂里。她向两位解释，她的玩具和衣物实在太多，而且是过时的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的空间，她决定处理这些东西，这样才有机会更新。她说服了两位疑惑不解的女人，得到了她们的支持而不是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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