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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宝瓶宫很受打击,很震惊,当她走到外婆门外的时候,当安娜妈妈打开房门,用带有责备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外婆房间的反常,这种反常的现象比起一直迫使她远离外婆的真正原因还要让她震惊。

        她的外婆半躺在床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慈祥,宝瓶宫伸手去握外婆在一看到她时便向她伸出的手,在外婆的床边坐下了。

        “外婆……”在震惊之余,宝瓶宫感到非常抱歉,同时,她很兴奋能如此亲近地拥抱她。

        过去的日子里,宝瓶宫很少陪伴外婆,尤其这一个月来,她感觉外婆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会走动的障碍物,她虽然不驼背,行动并不迟钝,然而整个人病怏怏的在人前不停地晃荡,简直让她烦透了。外婆不像苏婶婶会享受,没事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她总是闲得无聊,悠闲对她是一种可怕的折磨。而且,父亲的珍稀鸟类几乎死得差不多了,这让她更烦闷,整天忧心忡忡。终于,外婆躺下了。

        外婆是典型的东方血统,有一张东方人刚毅又慈祥的面容;有时候她显得挺傻气。现在,她安祥地躺在床上,似乎没事似的微笑着,她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再没有任何事能引起她的激烈的情感反应了。

        “今天好好陪陪外婆,好吗?”她要求道,如果宝瓶宫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可是,宝瓶宫答应了,她便打发走了安娜。“我好像记得你有一件漂亮的旗袍,是吧?”她问。

        “是妈妈为我定做的,外婆。”她说,“永远不会过时的古典色,红加黑,很漂亮,可是妈妈说这对我这种年纪显得太老气了,不活泼。”

        “当然,那不适合你,孩子。”

        外婆想向她展示她年轻时候穿过的旗袍,有一年春天,外婆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干瘪,满脸皱纹,不再适合穿旗袍的时候,她把它们封存起来,放在一个崭新的橡木箱子里,此后一直没有动过。她吩咐宝瓶宫到里面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常年搁置着杂物,然而屋子总是一尘不染,这都是外婆在擦拭过去的岁月,她让那些日子在精心的呵护中永远干净和清新,却从来不打开箱子,想必箱子的里面已积聚了不少尘埃了。

        外婆命令宝瓶宫把其中一只橡木箱搬出来,当着她的面打开,就只有她们两个人。实际上,箱子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满满一箱旗袍,非常漂亮。

        “千阜,这些是我年轻时候订制的,穿了几十年了。”她显得有些兴奋,“我常常穿着它们到台上,我一直是旗袍的代表。”

        “都是真丝的,外婆,真棒。”宝瓶宫兴奋不已,一件件提起来在身上比试着,“你年轻的时候和我差不多高,不过要矮一点,看看……”

        “旗袍呢,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很流行,到二十世纪末就没有人穿了,除了影视作品中能看到,它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外婆说,“我出生的时候早就没人穿了,可是我在电视中头一次看到它,就对它一见钟情。”

        “很久了,外婆。”宝瓶宫感叹着。

        “当然,是很久了,人们不再喜欢这些过时的东西。看看吧,喜欢哪几件,选吧。”

        “我不要。”

        “为什么?”

        “这么多年你一直留着它们,为什么要给我呢?这些是你最喜欢的东西。”

        “可是这之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看看,长成大姑娘了。”

        “对不起,外婆,实话告诉你,我喜欢旗袍,但是不会穿到外面去,你知道我那件也一直封存着呢。”

        “封存也没关系,选吧。”她并不失望,依然笑着说,“但是这样就只能选一件,仅一件,然后,再把箱子搬回去。”

        宝瓶宫挑了一件淡粉红斑点的旗袍,她更喜欢这一件,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它,接着就把箱子搬回原来的位置,关上了门。

        这时候,外婆突然感觉非常地累,她想睡一觉,宝瓶宫小心翼翼地把她平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张教授说外婆的情况很不乐观,随时有生命危险,她身上的癌细胞每时每刻都在啃食正常的身体组织,每一分钟对外婆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宝瓶宫没有立刻离开外婆的屋子,她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她的脸,想到两天来的表现,她认为自己一定让外婆伤心透了。

        这一天,外婆向宝瓶宫敞开了心扉,事实上,这是宝瓶宫唯一一次给予外婆机会,她几乎把她遗忘了。她们谈天说地,谈她出生那个时代令人羡慕的生存环境,她甚至讲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外婆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局势进入了全新的局面,人类的思想更加成熟,经济和社会进入前所未有的崭新的发展格局中。但是,二十一世纪并不值得期待,二十一世纪同样充满罪恶,这罪恶就是人类的发展必须付出的环境代价,人类的发展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必须有暴发的一天,而这一天已经来临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们该怎么办呢?孩子。”她叹息着说,“现在,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科学技术不能走在大自然的自我修复之前,更多的人都会受到威胁。星际移民吗,可是你看看,人们并不团结,而团结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

        “外婆,你太悲观了。”宝瓶宫说。

        “我最近没见到苏嘉贺,真希望她能回来看看我。孩子,你要多向苏嘉贺姐姐学习,她可以成为你的榜样。”她把手放到她肩上,严肃地看着她,说,“记住,孩子,以后你要勇敢起来,要顶得住一切压力,你们这一代人必须这样。”

        “外婆,你别总是说奇怪的话,你让我很害怕。”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宝瓶宫一整天都陪在外婆床边,外婆除了有她的陪伴,苏婶婶和安娜妈妈时不时要进来看看,阿兰也会带着切好的水果到房间里,她不知道外婆不想吃也不能吃冰冻的冷品,但是外婆也不霸道到不让房间里的其他人享受。

        两天后,宝瓶宫的外婆离开了人世,她最后的日子过得很痛苦,必须依靠止疼药物才能睡觉,在她死后,她的面容很安祥,人们把她放入她永远的“睡床”的时候就像躺在自己的软床上一样,睡着了。

        宝瓶宫的外婆将在日出公墓她的丈夫身旁永远的安身下来,她是在傍晚时分去世的,她的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宝瓶宫为此非常苦恼,她不知道该不该去参加外婆的葬礼,送她最后一程。

        第二天一早,出殡前与死者的告别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安娜妈妈和宝瓶宫两个人在给客人回礼。前来送别外婆的人非常复杂,除了生前的朋友与亲戚,一些慕名而来的歌迷几乎使下关的道路瘫痪。安娜妈妈从这些外婆生前的好友及歌迷的关心中感到了巨大的安慰。

        可是,在如此特殊的时期宝瓶宫却看不到若根,他应该第一时间赶回下关,然而一个晚上过去了,若根始终不见踪影。而蒲翼一家是绝对不会参加与安娜妈妈有关的任何人的葬礼的。

        “夫人,蒲翼一家人也赶来了,看。”苏婶婶说。

        这个消息对安娜母亲是一种激励,她一直希望能得到蒲翼的原谅,现在,蒲翼的出现可以说为她减轻了一半的丧母之痛。安娜激动得流下了泪水。然而,蒲翼依然是冷漠的,虽然他一脸痛苦状,人也消瘦了,而他的妻子和上初中的儿子眼角的泪水未干,双眼红肿。安娜妈妈由激动变得失望,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蒲翼手中的盖着白丝绸的东西。这时候,宝瓶宫退到苏婶婶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并把自己在她向后隐藏起来。她的外婆过世了,她的遗体就躺在面前的棺材里,她能丝毫不费力就接近她,带着悲痛的心情站在她身边,可是很清楚,随着蒲翼一行人的介入,这个特别的丧堂已经不再单纯,他们带来了让她“犯精神病”的怪物。

        “父亲。”蒲翼说出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幸灾乐祸,他痛苦的是失去了父亲,他高兴的是他最痛恨的女人将成为寡妇。

        “不可能,不可能?”安娜痛苦地寻问着,摇晃着脑袋,“不可能……不可能……绝对……”

        安娜妈妈重重地栽倒在地,苏婶婶和近旁的人们把她围起来,张教授正想办法让她苏醒过来。宝瓶宫失去了掩护,她也不想再隐藏了,是幽灵掳走了她的父亲,他们就站在蒲翼身边,其中一个幽灵向前挪了几步,完全挡住了蒲翼和他手中的容器,宝瓶宫冲上去向他挥起了拳头,与此同时,她听到某种瓷器碎裂的声音,而她的对手却完好无损。宝瓶宫倏地回过神来,伴随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尖叫,她打碎了装有父新骨灰的盒子,而一部分骨灰就散落在她的鞋子和裤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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