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离开蒲宅的最初的三个小时，宝瓶宫购置了一台数码摄像机，开着车游荡了几条熟悉的人流密集的街区，但都没有找到她认为的目标。她在一家餐厅吃起了午饭。餐厅里顾客寥寥无几。在她的右侧，一群年轻的公司职员在用午餐，也许是天气原因，他们正在谈论时下最敏感的话题。
“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持续两到三天，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城市也许会瘫痪。”
“饱受蹂躏的人类，也许我们不该出生在这个时代。再早几年也不错啊，不要赶上‘冰河时代’就行。”
“知道吗，各位，我有一份第四世界的资料，是真实的图片资料，那里的人才饱受蹂躏呢。”这个女孩忧郁地说，“我们的社会是怎么了，很多人在忍受痛苦，他们却在努力落井下石，就像过街老鼠一样，难道他们会比那些可怜的人情况更好？”
“当然不好，但这都是不得已的，有时候事情真的会失去控制，预防和防范是必要的。我认为，现在正是失去控制的特殊时期，以后还会更糟，姑娘们要有心理准备。”
“别吓人了，迈克·陈，你就是个保守主义者。”忧郁的女孩抬高桑门说，“知道《玻璃日报》‘鸭嘴兽’吧，你不如她一个脚趾头。”
“又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见解，《玻璃日报》那位可不是妓女，我也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
“够了，你这个疯子。各位慢慢吃，我先走了。”女孩站起来，说着离开了。
宝瓶宫吃着午饭，突然，令她极其倒胃口的人扰乱了她的正常进食，她在她桌边站了大概一分钟，似乎十分得意自身的影响，无论这影响带有何种性质，她都一脸沾沾自喜。宝瓶宫一看到她便机械地立起来，水蛇妖将她按回到椅子上，在宝瓶宫对面坐下了。
“真奇怪，这种天气能在街上看到你！”
宝瓶宫缄默着，盯着她的眼睛。管束的眼睛很漂亮，任何时候，修长乌黑的假睫毛在她那里是多余的，而她的眼睛就像她饱满又不失臃肿的身体一样具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一种妖媚而幽深的气质，似乎这个“电玩美女”似的女孩的胸膛里包裹着的是作为人的丰富的人生沉淀，而不是空虚的瞬间即逝的时代泡沫思想。有时候，宝瓶宫倏地会发现她这一丰富的层面，就像某些古老的文学作品一样令她感到某种审美的情趣。
管束的冷饮送来了。她真是个可恶又奇怪的人，在这样的阴雨天竟然喝柠檬冷饮，穿一身极其暴露的古怪衣服，配之以数十条精细的发辫，整个即前卫又暴露。
“还是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她表现出鄙夷的神色，“请问，你的保镖呢？那位把你当水滴的家伙呢？”
宝瓶宫依然缄默不语，她在想一件极其困扰她的事。
“知道吗，为了你他在和我做交易，看来他很关心你。”
宝瓶宫左侧，靠近玻璃窗的外面，她感觉到一股异样的躁动……
“你怎么了？”水蛇妖问，“你在发抖？”
宝瓶宫的确在发抖，有一双黑洞般的眼睛盯得她毛骨悚然，她又看到那双眼睛了，看到了苍白得像死尸般的面容，那身笼罩在黑袍下了男人的形象。他在街上盯了她很久，突然慢悠悠地离开了。
她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水蛇妖依然坐在她对面，双手抱肚冷漠地注视着她，疑虑重重。宝瓶宫吃力地站起来，紧闭的嘴角抽动着，想要离开餐厅。可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去看水蛇妖，镇定地问她：“到我车上，我载你？”
“什么？”管束即吃惊又疑惑，从坐位上弹了起来，“你是不是脑残，你载我！干什么，想当我女人？你还没这资格，雏儿……”
“来不来，不来是蠢蛋。”宝瓶宫说。
“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一个女友，你会很对她胃口。”管束说，“我来开车。”
她们上车了，管束想直接带宝瓶宫到她的俱乐部，把她介绍给她的同性恋女友。可是，宝瓶宫二话没说，不停地干扰她驾驶，完全不顾所谓的完全驾驶，这使水蛇妖十分吃惊。今天，宝瓶宫的一举一动已让她大开眼界，她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一种瓶子式的有意思的发现。
“好吧，放开你的爪子，该死的，我还不想死呢。”水蛇妖妥协了，谩骂起来，“算了，让我的妞妹再等等，我们有时间相互认识。可是你，听着，你疯了，干什么在街上兜圈子？”
“对，这样不行，可是要我怎么做呢？”宝瓶宫在自言自语了，她的苍白的额头布满了密集的细汗。
“你这人有病！”水蛇妖斜睨了她几眼，肯定地说，甚至还笑了笑。
“我们去医院，去本市最大的中心医院。”
“怎么，你把我当专职司机了。”水蛇妖说，“当然，你不舒服应该去医院做个检查，可这跟我没关系，我可不是无私的慈善家。我们找个地方告别吧。”
“跟着我你不会一无所获，不去医院，我们去墓地也行，怎么样？”
“你在跟我开玩笑？”管束把车停靠在街边，吃惊地问。
“相信我，你不会失望的。”宝瓶宫似乎在打赌，说，“我会让你看到比惊悚电影还不可思议的东西。”
“噢，愿主饶恕我，是我一再刺激这位单纯的少女，触犯了她脆弱的神经造成神经错乱，不得不接受心理医生的帮助。”水蛇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们不去医院，也不去墓地，我可以做一次慈善家，即使是这种恶劣的天气，送你回下关。”
“若根不在下关，你最好和我去医院。”宝瓶宫的耐心消耗尽了，振振有词地命令道。
“很好，我会通知他来接你的。”水蛇妖说，过于城府地笑了起来，“他是很特别的人，忧郁，帅气，气质，身形，啧啧啧……我喜欢他。”
这话使宝瓶宫浑身起鸡皮疙瘩，直反胃恶心。
医院里有各种各样的病人，不知道何时起，只要属于人的身体，无论是皮肤还是内脏，无论是骨头还是血液，人类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存在患病的可能，疾病完全把一个人的肉身从内而外给垄断了，再逐渐向意识和精神层面扩张，把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分裂之后消化掉。说起来，医院是个复杂的机构，是活人和死人同世的天堂和地狱。宝瓶宫和欧阳芳芳曾经到墓地看望阿布露，只有亡灵居住的墓葬场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而活死人共处的医院也不外乎这种情况，甚至在医院里，那些灵异的怪物会更活跃，更加对半死不活的人虎视眈眈。这是她与灵异怪物亲密接触的最佳场所，在此以前，她在大街小巷上花费的时间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宝瓶宫把摄像机抱在胸前。半个小时之后，水蛇妖把车驾进在了位于日月巷的玻璃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位于医院大门与大街的底部，即使是阴暗的雨天，停车场里还是车辆满座，这就意识着医院里“生意兴隆”。
宝瓶宫不舒服，一接近医院她便感到窒息般的压抑，水蛇妖不得不搀扶着她缓慢地离开停车场，一步步向医院门口移动。
“嗯，看来，你病得不轻。”水蛇妖说。
“当然，可是我的病医生根本就没办法。”她厌恶开始试图把水蛇妖推开，想让她离她远点，可是她没力气，甚至站都站不稳，“你这个冷漠的人，我竟然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她收回了搭在水蛇妖肩上的胳膊，像泥巴似的滑在地上，盘着双脚，一颗脆弱的脑袋埋在胸前，在养精蓄锐。然而和以前上百次一样她无法静心，无法抗拒流动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压力，她在呻吟了。
“小姐，快点起来，人们在看着我们呢。”水蛇妖抓着她的胳膊往上提，眼睛紧盯着蠢蠢欲动的年轻男子，他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在观形势。“我们档道了，知道吗？”她说，转而看着正向电梯推近的移动病床，上面躺着一个快分娩的高龄产妇，“起来，我们档道了，该死的。”
“她不舒服，你还诅咒她？”蠢蠢欲动的男子看不下去了，大声喊道。
“闪边呆着。”
“怎么回事？快让道。”产妇的家属心急如焚地喊道。
就在这时，宝瓶宫在水蛇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慢慢挪开了道。她眼睁睁看着不住呻吟的高龄产妇被推进电梯，她腹中的婴儿已经断气了，而产妇也将面临严峻的考验，宝瓶宫已经看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看到了与产妇融为一体的可怕的幽灵。
“简直是无孔不入！”顷刻之间，她做出了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并不像在下关时出于偶然或者某种不可抗力做出的本能反应，她迅速冲上去，决定与邪恶的幽灵作一番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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