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校长风格

校长关于棺材菌的讲说，从某个角度表明他知识广泛，令大家不得不服气。他单独把偏方说给黄父，又让大家很不理解。像是谨小慎微又像是故弄玄虚，还显得有几分狡狯。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都不做声，姓萧的却沉不住气，手上掌着方向盘，嘴上不停地唠叨，硬是打破沙锅璺到底，要校长公开那个偏方。

        “萧师傅我跟你说，做事要有节有度，说话要点到为止。”我感觉姓萧的宝气，提点着讥笑他，“什么时候你家有人吃错了棺材菌，再来讨教也不迟啊。”

        “哈哈哈哈，到时我也会单独告诉萧师傅的。”校长跟着开玩笑，却是一脸的含蓄。

        我心里明白校长之所以这么做的用心，但不能说。其实，我们俩共事一年多时间，我对校长的了解，还不及皮毛。就连他是什么来历，都一无所知。我所见识的校长只能用八个字形容：涉猎广泛，思维敏捷；至于自己在校长眼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更不知道。

        七年以前，我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地球修理工。那天县城里一位朋友结婚，酒宴已经开始，有位客人却姗姗来迟。他刚进门就是一串哈哈，送上贺礼说明迟到的原因，还不住地向主人道歉。他找了有熟客的酒席入座，正巧是我们的邻桌。我认识新郎很多亲友同事，然而却没有见过这一位，于是就对他多打量了几眼。

        这位客人跟我上下年纪，身材略矮一点，体形微胖。大大的脑袋，稀薄的头发，脸庞红润，脖颈粗短。嘴唇上两爿八字小胡，眼不大而眶略长，眼珠微黄而稍凸。上身摇移，两腿不时摆动，精力近乎过剩。他的最大特点是，话腔爽朗，言辞闪烁，不打哈哈不开口。我向同坐的朋友打听，有人就告诉我这人姓什么叫什么，是某处一位小学教师。

        迟到的客人很健谈，同桌问他什么，他一定从源头说起，接着是溪涧江河湖泊最后汇入海洋。大家知道他是小学教师，就奉承说做教师好，有品位，国家重视，地位越来越高，前途一片光明。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教师的特点，都夸教师是文化人，秉性清高，有气节，宁折不弯，并举出反“右”时期和文化大**命中一些教师的事例来佐证。

        一位客人说：“当年教师的祖师爷孔夫子周游列国，行经sd泗水时口渴了，恰好路旁就有一口井。井上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盗泉”二字，孔子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随行的学生问他，为什么不喝口井水再走。孔子说，井名“盗泉”十分可恶，喝此水有污清***宁愿渴死。古语云‘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没错，教师是孔子的门生弟子，传承‘圣人文化’。”一位客人接过话茬，“教师为人师表，他们有好思想，好作风，高尚的情操，优良的品德，全社会应该尊师重教。”

        “多谢大家看得起，其实也没什么。”迟到的客人颇为感动，适时送上一串哈哈，起来给大家敬了一杯酒，“有人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有人说教师像一根蜡烛，照亮别人毁灭自己。说白了，教师就’一根筋’，无论什么情况下，他们从不改变自己的初衷，尽己所学授业解惑。教师教书育人，无私奉献，这一点是无可比拟的。”

        听了那么慷慨激昂的表白，客人们油然而生敬意。大家举杯给迟到的客人敬酒，一齐赞扬他德才兼备，不愧是人民的好教师。

        迟到的客人显得异常兴奋，哈哈一串连着一串。干了杯中酒，接着说：“我认识一位数学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pai’，文化大***中更是经受了沉重的打击，但他一直坚守自己的信念，从未屈服。有人送他一个绰号，就叫‘一根筋’。”

        “怎么就叫‘一根筋’呢？”客人们颇觉诧异，一个个正襟危坐期待着下文。

        “大家知道，所谓‘右pai’，多是敢于说真话、敢于坚持真理的人，我们这位老师正是如此。”迟到的客人继续说，“文**前，他在一所县直中学任教。文**开始的这年冬天，刘少奇被打成了全国最大的‘走资派’。那天学生造反派召开批判大会，组织全校师生员工批斗当权派。参会人员踊跃登台批斗校长，会场上不时响起‘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平！打倒’的口号声，大家都配合着举手呼喊。这位老师却像一根木头，杵在人群中，自始至终不开口也不举手。造反派发现了，问他为什么不喊口号，他说，公民要维护宪法，尊重民意，谁也没有权力打倒国家主席。又说，被打倒的这些人都是共产党员，他一个‘右pai’分子，不能管党内的事，更没有资格打倒党员。听了他的话，造反派很恼火，扳着他的右手强行往上举，逼迫他喊口号。他坚执不就范，逼急了就张口咬人。造反派无奈，索性把他架上高台，与学校当权派一起批斗，并给他扣上一顶‘保皇派’的帽子。”

        “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位老师真是硬骨头，有骨气！”酒席上有人大加赞赏。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看这不是骨气，是宝气。”有人不理解，“后来呢？”

        “后来，造反派就以‘右**’分子、‘保皇派’双重身份彻底打倒了他，把他跟学校和地方的当权派放到一起进行批斗。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然后戴上高帽子、挂上黑牌子游街示众。”迟到的客人说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书教不成了，造反派把他管制起来，让他掏厕所、挑大粪，接着把他开除遣回老家当农民。妻子受不了社会冷遇，坚决离婚。他成了光棍一条，什么都没有了。直到去年，当地才让他在本大队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发现真理需要远见，捍卫真理需要勇气，我们不知道这位老师坚持的是什么，但他也真够‘一根筋’了。”一位客人感叹地说，“他怎么就不知道，斗争是要讲究策略的，不讲策究略的斗争就是自掘坟墓。何况没有意义的坚持，只能是虚耗生命啊。”

        “我看这位老师的坚持是正确的。”一位客人说，“前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王光美的一则报道。这是上面释放出来的一个讯号，估计刘少奇不久就要平反了。”

        “刘少奇平反，大不了‘一根筋’老师重回中学教学呗，其他还能有什么意义呀？”

        同桌的人一阵唏嘘。迟到的客人见大家的反响并不完全是他所预料的，突然觉察到自己说的事有点不对路，两条腿不停地晃动着，此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散席后，一些朋友聚在新郎的单位宿舍喝茶闲侃，那位迟到的客人也相随过来。大家兴致勃勃，谈古论今，说南道北，海阔天空。有人提议在座的每个人说一件趣事，以说笑情况定奖励，有一人不笑奖一杯酒，有n人不笑奖n杯酒，只奖不罚。为了公平起见，大家拈龟确定先后次序，所说趣事的内容必须与本人的身份或职业相关。

        此前朋友们商议着公推我起头，凑巧我拈龟拈了个第一，这下正合天意，为此，我尚未开口大家就欢笑起来。那位迟到客人的龟挨在我后面，这样，我们两个就成了排头兵。

        除了我是个农民，在座的好歹都有工作。按照规矩，我的题材应该与农村有关，否则大家笑与不笑都得奖酒。脑子转了一下，突然记起有个大队支书在“三*八”妇女节庆祝大会的一段开场白，于是挺着腰板站立起来，先把事情梗概跟大家说了，然后效仿领导作报告的姿势拿腔拿调的开始演说：“妇女兔子们，大尕号（大家好），今天死三约波液（今天是三月八日），俺们月例劝阻‘三*波’妇女鸡（热烈庆祝‘三*八’妇女节）。大b的倒料（大批的到了），还有小b的倒。倒料的都死号兔子（到了的都是好同志），倒的崽统治一哈（没到的再统计一下）。俺们不等料，贤哉改悔（现在开会），俺酱一酱（俺讲一讲）妇女鸡，关于妇女鸡的奶例（来历），海游妇女鸡的中药性（还有妇女节的重要性）。俺死个大卵粗（俺是个大老粗），粗不粗妇女呆将鸡倒（妇女队长知道）。雨果酱的不号（如果讲得不好），亲（请）妇女兔子们b评鸡精（批评指正）”

        才讲几句，场内哄堂大笑，不等我讲完，有人早已笑得直不起腰。因为群情难抑，我自己不笑也没有办法继续讲下去，只得恰到好处地就此打住。

        “到了的都是‘大b’，没到的都是‘小b’，他咋就这么清楚？”那位迟到的客人笑得特别起劲，笑着笑着突然收敛说，“这位‘大卵粗’支书呀，真逗。还用‘三约波液’给‘死号兔子’‘酱’‘妇女鸡’，实在‘酱’得太好了，笑死人不偿命啊！”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猛笑。我说：“支书老家好像是在sd的什么地方，他本人很早就到了xj那个‘三*八’妇女节的庆祝会我也在场，百分之百确有其事。”

        “这是地方语言差异形成的一道鸿沟，其实，行业之间也有鸿沟，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就是这个意思。”迟到的客人说，“我举一个例子，比如一张桌子砍去一个角，一般人会说还剩三个角。但木匠和几何学教师的看法可能就不是这样。”

        “你不也是教师吗，你会怎么看呢？”有位客人好奇地问。

        “作为平面，角对角砍去一个角剩三个角，角对边砍去一个角剩四个角，边对边砍去一个角剩五个角。”迟到的客人说，“如果作为立体，以八个角为基数，那就十分复杂了。”

        “这是绕口令，钻牛角尖，我们不谈这些。”一位朋友插话说，“下面轮到你了，你就给大家讲一件你们业内的奇趣事吧，以你的水平，一定能博得个满堂彩。”

        “对了，你拈的是2号龟，我们都候着你呢！”其他的人马上附和。

        迟到的客人放出一连串哈哈，大幅度地点着头，一面说：“本期期中考试，学区任课老师交换改卷，我被分到政治组，批阅的是小学三年级的试卷，今天刚刚结束。其中有一道填空的基础题，共16空，每空0.5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纸，展示给大家，“有个学生的试卷是这样填写的，我把答案原文抄录在此：（一）中gong中央主席（邓小兵），副主席（陈此生）（潘冬子）（雷风）（羊开会）（牛狐狼），国**院总理（周总理），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华国风）。（二）元旦节（12月32日），妇女节（2月38日），劳动节（3月25日），青年节（8月5日），儿童节（5月30日），党的生日（7月8日），建军节（10月15日），国庆节（8月15日）。”

        学生答写的两道填空题，有的名字和数字看似无知又似有意为之。比如把“刘胡兰”写成“牛狐狼”，很像是刻意搞笑，读音也不对。又比如“12月32日”，虽说没有那么个日号，但按日数往后推延下去，不正是1月1日元旦节么。在座的人拿着纸条传看，一个个啼笑皆非。因为好笑而没有人笑出来，经过表决，最后给了迟到的客人折半奖励。

        迟到的客人说的趣事与酒席上的言辞相较，似乎有点儿反差，我心里感觉怪怪的，但又不便多想。于是自我定义：人生本来就该这样，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就在这一年的下学期，我也当上了小学教师。五年以后，1984年8月初的一天，下午6点左右，家里来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是退二线的中学老校长，时为学区协理员；一位是学区教育专干。还有一位，学区专干介绍说是新调来的乡中心完小校长。我认真注视了一下来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翻阅脑子里的印象档案，发现眼面前的这位校长，竟是朋友婚宴上那位迟到的客人。就在这个时候，校长也认出了我这个一面之交的老朋友。故人重逢，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家都没有了拘束，谈话也显得轻松自在多了。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学区三位领导一起到来，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他们进门以后只是闲聊，知道了我与校长是旧相识，这才把话切入正题。学区专干首先送了我一堆奉承的话，然后告诉我乡政府和学区研究决定，聘调我到中心完小任教导主任，并庄重地给我递上一纸通知书。接着说，他们仿效刘关张，今天特意来顾茅庐，怎么也没想到我和校长竟是老熟人。有了这层关系，中心完小的新局面就打开了，今后的工作就更加好做了。协理员除了说好话之外，给了我很多鼓励，还打趣说，校长和我有缘分，有缘千里来同事。

        轮到校长说话了，他很谦虚。首先是一连串的哈哈，把气氛和谐了，然后公式化地把我夸奖一通，还特别提起朋友结婚那回。感叹如今能成为同事，实在三生有幸。他说了中心完小今后自己的打算，要我充分发挥能量，做一根顶梁柱。只要是为了工作，他和我不存在校长、主任之分。两人拧成一股绳，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深为他的说辞所感动，私下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当好他的助手，哪怕苦一点累一点，甚至受点委屈，也在所不辞。

        就这样，我和校长两次见面，莫名其妙的就走到了一起。

        校长刚到任就报名参加了大专函授，每学期有三分之一时间请假读书。请假期间，校长的职权由我行使，校长所任的政治和数学课程由我教授。就这样，我包揽了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无形中成为中心完小几百学生和教职员工的一个核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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