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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122章


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这日,晴空澄澈,万里内不见一片浮云。

        晏云棠用过早饭,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晨间的熏风伴着渐渐升温的暖阳,早已将庭院石板路上的隔夜湿气和花草木叶上的露珠,驱赶得无踪无影。

        看样子是个晒书的好日子。

        她唤了两声,流萤和夏蝉就接连吆喝着现了身,主仆三人回屋将晏云棠多年来珍藏的各类书卷,一摞一摞搬到庭院中开始晾晒。

        有几本经年未曾翻阅的书籍,从书箱里拣出来时往空气中释放出一股陈年古籍特有的潮润气味,这股味道仿佛有什么妖力,引得她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劳作,将书页摊开,翻了翻后干脆把书覆在脸上,用力吸吮这旧年之气。

        她的晒书行动起了领头作用,转眼的功夫,整个院子里都热闹起来了。

        先是钟妈妈和吴妈妈在西边屋里翻箱倒柜,把冬衣冬被都翻出来晾晾晒晒,唐容见着了,命人往廊下搬来一把躺椅,陷在椅子里坐镇现场,守着亚兰指挥一众女使忙进忙出。个把时辰里她们脚不停手也不停,将院中的四棵香樟用麻绳首尾相连,在绳上悬满了四季的衣物。

        众人都在忙忙碌碌,发起这一场晾晒大举的晏云棠反而不慌不忙。她将书卷小摞小摞搬到庭院,把它们一本本摊在长条凳上,再一本一本都对半翻开晒肚皮。偶然翻开的那一面恰好是她感兴趣的内容,她就顺势坐在用来晒书的条凳上看上一小会儿。

        及至到了晌午,大伙儿手上的活儿都已忙完,晏云棠的书却还没晒出来一半。流萤瞅着她坐在条凳上不慌不忙地看书,直感到心里发急,吆喝来两三个小丫头,三下五除二便把剩下的书都搬来了太阳底下,随着众人一起沐浴阳光了。

        庭院里一派懒洋洋的惬意才维持了不多时,就被横空出现的阮玉琼姐妹给打破了。

        姐妹俩朝气蓬勃,一径赶到唐容身边乖巧地行礼问安,夸妆容夸衣饰,一顿猛夸让唐容笑得花枝乱颤。随后瞅准时机,征得唐容的点头,拉上晏云棠就往集市去。出门前又拖上了一条阮玉藻的小尾巴莫彦生。

        刚坐上马车,阮玉琼望着晏云棠狡黠一笑,突然感慨一句晏鹄不在好像欠缺了什么,说完就让马车夫先驶去晏家接上晏鹄。莫彦生对此不发一言,脸上也看不出有何不悦之色。

        晏鹄爱玩,可在阮玉琼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阮玉琼是闲不住的第一人。对她来说,家宅后院只是个入夜后的卧榻之处,除了起居,她在家中是待不住的。只要忘仙楼不忙,哪里有吃吃喝喝,哪里就能见到她的身影,哪怕是下雨天,她也要撑了伞,邀上三朋五友去茶肆里斗一回茶。

        他们原本打算去东华门外吃小吃,接上晏鹄之后,肚里的馋虫让他们懒怠再奔波,便临时改了主意,就近往御街去逛。

        御街是汴京城内最为宽阔的一条街道,宽约两百余步,街道两旁是长长的御廊,御廊内开设了林林总总的各式店铺,街道边缘摆满了各式小摊,那些由男女老少组成的摊贩们均沿着街做买卖,显得分外热闹。

        一行人虽已愈渐饥肠辘辘,可眼看着日头越来越盛,又都提不起吃酒啖肉的兴致。正犹豫不定时,一家撑着巨大青布遮阳伞的饮子摊适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于是,大家便决定在饮子摊内用凉水和甜品解决一顿午饭。

        他们挑了紧挨着摊子的一张八仙桌坐下,此处虽已在青布伞遮挡的边缘,但因为摊前摆着两桶用稻草和湿布掩盖的冰块,冰桶朝四周不断散着冷气,是最为清凉的一处所在。

        “给我一碗冰酥凝酪。”

        阮玉藻挥着帕子,往脸上送风,迫不及待打头点了一份吃食。

        “再来一碗冰酥凝酪。”

        莫彦生紧随其后。

        “我也来一碗一样的!”

        晏鹄也不甘落后。

        “再用冰鉴盛一盘新鲜的昆仑桃来。嗯。。加一盘冰镇西瓜。哦,还要一盘削了皮切成块的蜜林檎。”

        阮玉琼瞅着摊后摆满的一筐筐鲜果,一面思忖一面点单,点完又询问晏云棠还想吃什么。

        晏云棠想了想,探头询问摊主:“老伯,可有陈紫荔枝?”

        那摊主高声回复,声音中透着洋洋喜气,仿佛是在顺道给自己做推广。

        “有有有!一早从闽中运过来的,叶子还绿油油硬实着呢!”

        “那也上两盘。”

        阮玉琼连忙做了主,随后又加点:“再给我一碗冰醪糟,里头多放些糯米圆子。”

        “给我上一碗香饮子就好。”

        见他们都点完了,晏云棠却还没想好要吃什么,只得依旧点了老一样。

        一时,虽烈日顶空,御街的路面上阵阵热气腾空而起,青布伞遮出的这一小片阴凉的消暑效果却极佳,众人在伞下围坐成一圈,吃着冰镇甜品,用着冰镇鲜果,暑气渐渐全无。

        晏云棠正侧着头耐心听阮玉琼有滋有味地给她讲述一件近日从忘仙楼老主顾口中听来的某某大臣家的内院秘闻。这时,身旁的晏鹄用手肘捅了捅她,她瞟过去一眼,晏鹄却不出声。

        她疑惑起来,顺着晏鹄死死盯着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久不曾见的熟悉身影,万箴和晏云茉。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地走在街对面的御廊下。

        其余三人见她们姐弟俩盯着对面看,摸不着发生了什么,便也跟着将目光投向对面,顺着姐弟俩的视线来回核对了半日,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万箴和晏云茉身上。

        与此同时,在多不胜数的小摊中,万箴和晏云茉偏偏也看中了这一家饮子摊。二人走到御街正中央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似散去了一些,他们直直地面朝着饮子摊旁的一桌人,这才认出了在伞下坐着的几张熟悉脸庞。

        万箴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神色复杂,愣在一片烈日下一动不动,旁边是同样神色复杂的晏云茉。

        迎接着不远不近处投过来的目光,晏云茉的余光却瞟向了身旁的万箴。察觉到他的无措之后,晏云茉心里闪过一丝慌张。她三步并作两步,疾速走到青布伞下。

        “呀!四妹妹,五哥儿,这可真是巧了,闲逛都能碰上你们!”

        她脸上看不出喜悦,朗声的招呼中却是热络到快要溢出来的喜悦。说完,朝姐弟俩身旁一瞥,再次夸张地笑道。

        “哎呀!还有生哥儿呢!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怪道我一早起来心情格外地好,原来是有喜事要发生。”

        她的表情让晏云棠突然心生一股厌恶。母女俩越来越像了。

        不知何时,万箴也重新迈步来到了伞下。

        一行人开始起身互相行礼招呼。晏云棠主动为来人介绍了阮玉琼姐妹,又向阮玉琼姐妹介绍了万箴和晏云茉。

        阮玉琼大气一笑,道:“我与万掌柜早都认识的,只是不知万掌柜还和我家云棠妹妹的姐姐相熟。”

        晏云棠还未曾向阮玉琼提起过有关她和万箴昔年的旧事。姐姐不提,晏鹄和莫彦生也没有理由去提这前尘往事。

        眼下,阮玉琼不知原委,便将万箴二人邀着一起入了座。万箴见晏云棠面前摆着一碗香饮子,又想起了那年在大相国寺她与他诀别的情形。

        他心中的隐痛重新泛起。

        这是一张规规矩矩的八仙桌。晏云棠坐在摊前的位置,她的左手边是阮玉琼独坐,右手边是和她共享同一条长凳的晏鹄,晏鹄右边是阮玉藻,阮玉藻旁边是同凳而坐的莫彦生。

        此刻,身为男子的万箴只剩下晏云棠正对面的位子可坐。晏云茉本可以坐在阮玉琼身旁,可她却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在了万箴那条长凳上,也正对着晏云棠。

        坐定之后,万箴才接上阮玉琼的话:“敝人三生有幸,与晏家几位公子姑娘已经相识多年了。”

        阮玉琼听完,“哦”了一声,拖了很长的尾音。

        她望着晏云棠笑笑,道:“倒是没听云棠姐姐提起过。”

        晏云棠怕她多想,正欲开口解释几句,又听万箴温柔地问出一句。

        “棠姑娘几时回来的?”

        “我姐姐都回来一月有余了,万兄与三姐姐来往得这般勤,竟半点不知?”

        晏云棠不懂晏鹄说这样的话是何用意。

        万箴被晏鹄问得无地自容,讪讪地笑了两声。

        不曾想晏鹄又来一句:“原来万兄和三姐姐从来不提我姐姐啊!”

        万箴尴尬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晏云棠无心刁难他,解围道:“是非之人才说是非。我又不在,万公子和三姐姐提我做什么?鹄儿是热糊涂了。”

        万箴听晏云棠改了口,不再像从前那样唤他“子铭哥哥”,心中又是一阵隐痛。

        痛归痛,天性的体贴却使他仍旧不忘给晏云茉解围:“我们时常提起的。时常提起。。昔日与棠姑娘相处的时光。这一回,许是。。许是茉姑娘给我说了以后,被我给忘了。”

        “我这人,就是记性不好。”

        补完这一句还不够,万箴把目光落在晏云棠脸上,又补上一句:“总是该记着的东西记不住,不该记着的东西又忘不掉。”

        晏云棠听他话里有深意,那胶着黏糊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只得转而看向阮玉琼,微微一笑。

        然而,晏云茉认为晏鹄语气不善,不甘居于下风,非但不领万箴的情,还要一逞口舌之快,冷冷地“哼”了一声,拿住晏鹄就开怼。

        “四妹妹说的对,她又不是什么香饽饽,有什么值得我们私下里提起的!”

        一时间,场面静下来。

        “我是知道她回来了,我是没把此事告诉子铭哥哥,那又怎么了?!谁下了规矩,指名了我得当四丫头的传声筒不成?况且,我也不过是懒怠提起罢了,我根本就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必要。你姐姐都没说什么,轮得着你来多嘴吗?!”

        当着阮玉藻的面,晏鹄挨了晏云茉噼里啪啦的一顿指责,气得满目通红,怒发冲冠。

        晏鹄正要发作,这一回,却被晏云棠抢了先。

        她把眉一挑,意味深长道:“哦?我是不必提起的人,我回京也是不必提起的事,那三姐姐与万公子日常提起的都是什么必要的事呢?”

        说完,她直勾勾盯着晏云茉,嘴角带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继续道:“烦请三姐姐说出来让我们洗洗耳,我们得了指点,将来也好分清什么是必要的人和事,什么又是不必要的人和事,也让我跟鹄儿领教领教,日后少说些废话才好。”

        她原本无意为难万箴,也不想让晏云茉尴尬。可她和万箴都已经努力扭转话题了,晏云茉自己却偏要往刀锋上撞,还偏偏要当着有极大可能成为她弟媳的阮玉藻的面,去挫败她疼惜宠溺的胞弟的面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岂能就此忍气吞声地放过?

        晏云茉攻击不成,还被反将一军,气得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

        一只手指着晏云棠颤巍巍直发抖,余光瞥到万箴,又不敢肆无忌惮地发作。“你”了半天,最后撂下一句:”好一副伶牙俐齿!”

        晏云棠听了,故作疑惑,一声接一声地质问道:“三姐姐不是一向嫌我木讷嘴笨吗?今日怎么倒责备起我伶牙俐齿了?”

        “你!”

        “所以三姐姐究竟是觉得木讷少言不好,还是伶牙俐齿不好?还是说,只要是我,怎样都是不好的?”

        晏云茉焦急地瞥了万箴两眼,忙忙地撇清道:“我什么时候说你不好了?!”

        晏云棠又故作疑问:“那姐姐就是觉得我好了?”

        面对这样的晏云棠,晏云茉一时没了对策,气得不作声了。

        晏云棠却还不放过。

        她点了点头,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随后又追问道:“既觉得我好,那我如何就不值得三姐姐提起了呢?”

        “你。。!”

        此刻的晏云茉后悔极了。后悔自己方才非要逞强,这才给了晏云棠机会在万箴面前羞辱自己。

        晏云茉伸出纤纤细手,指着晏云棠的鼻子想破口大骂,可始终碍于万箴在身旁,不好有损自己的形象,憋得满脸紫涨,最后还是只蹦出一个“你”字。

        万箴看出她是有意要给晏云茉难堪,虽不解其意,但心上人想做什么,他总是不能干预的,只能干坐着当个局外人。

        阮玉琼头一回见着晏云棠这样的一面,只觉得十分有趣,也不打算做和事佬。

        周遭熙熙攘攘,唯独这张桌前鸦雀无声。

        还是晏鹄,想到这都是他惹出来的事,晏云棠方才一番回怼又算已经给他把面子扳了回来,于是,他不打算让场面继续难堪下去,主动发声招呼大家继续吃。

        经过这一场不愉快,饱腹后的一行人望望日头,对接下来的行程都感到兴致寥寥,草草商议了几句就各自散去。

        一群人里,万箴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晏云棠而走。他多渴望能像往日那样,结束一天的游玩后再亲自送她回家。自知眼下的情况使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至少揽上了帮她把晏鹄送回晏家的活。

        这让才被晏鹄得罪过的晏云茉十分不爽。万箴一路上听着她对晏鹄明讥暗讽,听着晏鹄一句句地回怼,却不出面调停,只因他的心思还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万箴的马车离去后,阮氏姐妹依旧送了晏云棠和莫彦生回莫宅。

        路上,晏云棠早就猜到阮玉琼会问她有关万箴的事。所以阮玉琼才开了个头,她就主动把那些往日的纠葛说了个大概。以前不说,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今日主动说,是不想让阮玉琼以为她有心隐瞒,而生出些不必要的嫌隙。

        阮玉琼不仅懂她对自己的无心隐瞒,还懂了她未曾出口的那些受过的窝囊气,一路听,一路破口大骂。

        挥别了阮玉琼姐妹,晏云棠回到卧房,正准备更衣,唐容却遣了亚兰来唤她。

        晏云棠朝姨夫姨母问了安,唐容努努嘴,亚兰上前将榻中小几上的一只匣子捧到了她面前。

        她接过匣子,瞅了瞅。匣子四四方方,用上等的乌木制成,周身雕刻着交错的纹路,盒盖上是一幅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图,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见她一味盯着匣子看,唐容急道:“快打开看看。”

        晏云棠依言揭开盖子。

        匣内是一对翠玉制的娃娃,一男一女,憨态可掬,躺在黄罗制成的内衬里。

        晏云棠欣喜道:“谢谢姨夫姨母。”

        谁知,莫铮却不领她的感激。

        “你谢我们做什么?又不是我们送的。”

        晏云棠不解地“哦”了一声,疑惑道:“那。。是母亲送来的吗?”

        “是宫里的贤妃娘娘遣内侍官送来的。”

        话音落下,唐容一脸的煞有介事。

        “哦。。”晏云棠一时有些糊涂。

        “是特意送来给你的。”

        “贤妃娘娘?”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

        莫铮解释道:“就是恒王的母亲。”

        晏云棠更纳闷了。我何尝不知李贤妃是王爷的母妃。。

        “我与贤妃娘娘素无往来,毫无瓜葛,她平白无故送我一对娃娃做什么?”

        唐容一脸深意,夸张地“哦”了一声,对她这话表示不信。

        “棠儿与贤妃娘娘当真毫无瓜葛?”

        “。。。。”

        “磨喝乐虽是件常见的孩童玩物,但你手中这对磨喝乐,可不是寻常普通的泥塑娃娃,通体都是翠玉制的!这般贵重,你与她毫无瓜葛,她为何要送你?”

        “。。。。”

        “况且,七夕这日送磨喝乐也不是随便乱送的,历来都是送给。。姻亲人家。”

        唐容特地将最后四个字加重了声调,说完,和莫铮相视而笑。

        晏云棠站在他们面前,窘地有些面红耳赤了。

        莫铮又接过话,道:“我记得。。恒王都二十三岁了吧?大概是贤妃娘娘等不及要抱孙儿了!”

        面对他们的打趣,晏云棠速速将盖子放下,寻了个借口,草草敷衍两句,抱了那对磨喝乐就小跑回了屋。

        入了夜,唐容为了应景,也在院子里搭了座简简单单的乞巧楼。阮玉琼和阮玉藻晚间闲来无事,才与晏云棠分开不久,又跑来了莫宅,与她们一起吃巧果应景。

        等到玉盘高高悬于夜空之时,阮氏姐妹俩开始对月祈愿。

        “云棠姐姐,你不来吗?”见她坐着不动,阮玉藻呼唤起来。

        “过来乞巧许个愿,兴许日后字就能写得好看些了!”阮玉琼打趣一句。

        晏云棠佯装恼怒,责备了她一声。

        嘴上虽在责备,身子却离开了座位,走到她们身边,随着大家一起对月而拜。

        今夜可不是一个乞巧的日子。

        她在心中默念。

        星汉盈盈,拜陈天女。

        愿外祖母来生不苦。

        妾复拜。

        祈君日岁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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