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千年

虫历2771年6月29日

        随着异族最后一批“密涅瓦的恩赐”落下，虫族最后的长城伊斯纳化作尘埃，虫族防线彻底崩溃。

        7月1日，虫皇室下达最终指令：举族迁往第三星系。

        在与异族的百年拉锯中，虫族以失败告终，第一星系将不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乐土，而是被异族炮火笼罩的又一座炼狱。

        迁徙令下达后第三年，边远星球，卡罗拉。

        “下一个，顾瑜。”征兵处军虫扯着嗓子喊道：“动作快点！”

        “在。”顾瑜从虫后走出，来领取自己的编号。

        军虫嗅到信息素味道，眉头一皱，用力敲了敲桌子上“征兵”的指示牌，将另一块写着安全所的铭牌丢给他，“雄子不要来凑热闹！”

        “感谢您的好意，”顾瑜音色清冷，“但我确实是来参军的。”

        “不行，滚回家去。下一个！”

        顾瑜再次拦住了他的视线，望着他的双眸毫不退让，“我所有亲虫都死在了战场。”

        军虫盯了他几秒，最后抬手撕了张号给他，“去隔壁登记。”

        登记处，一个矮小的亚雌手口并用，飞快的核对所有报名者的信息，轮到顾瑜，他麻利念道：“顾瑜，20，雄子，曾任战术导师，来自瓦萨亚蒂斯。”

        声音戛然而止，瓦萨亚蒂斯是虫族流亡前的皇城……皇城，顾瑜，他一惊，伏在案头的脑袋猛地抬起，“你是，那个顾瑜？！”

        不必顾瑜回答，看到这张绝无仅有的脸，他就确认了这个青年的身份，亚雌犹豫了一瞬，还是友好提示道：“小殿下，这里是征兵登记处，安全所登记处在二楼。”

        “那都是过去了，”顾瑜和以前传闻里描述的一样亲和，“我没有走错，请帮我登记吧。”

        亚雌闻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顾瑜温雅却覆盖着郁色的脸孔，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句命运无常，“可以了，请在大厅坐一会儿等候分配结果。”顿了顿又补充道：“请您节哀。”

        顾瑜颔首，走到大厅某个角落不再出声。

        在乱世，参军早就罢免了原来的重重筛选，只要身体健康，脑子没病就能在军队里有个去处。雄虫也失去了往日崇高的地位，从阁楼走向战场也是常事。

        只是，这情况居然也会出现在顾瑜身上……

        等候区驻守的军虫悄悄打量着顾瑜，应该说在场的很多虫都在悄悄地打量顾瑜，这位昔日的皇族殿下。

        他是从出生起就被簇拥着的存在，如星网上描述过一万次一般的特别，在虫群中轻易就能发现他，一袭低调的黑色长袍掩盖不了他那曾经被虫族最负盛名的艺术家称赞过的古典容颜，乌发墨眼，拥有无可匹敌的俊美。

        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几日前令帝国痛心的噩耗，众虫隐隐明白了什么，看顾瑜的眼神里不由夹带了几分同情。

        几日前，帝国战功赫赫的异姓王叶追战死在第一线，所有虫都沉浸在帝国战神陨落的惶恐之中，一时间那位战神生前极尽宠爱的小殿下竟是无虫记得，如今他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不得不让虫唏嘘。

        这该死的乱世。

        顾瑜感受到来自周围的注视，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内心毫无波动，从他离开皇城的那一天起，这些都成了日常。

        只是和他们猜测的不同，他不是刚来的，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年了。

        三年前，他的雌父或许早对今日的情况有所预料，将他从皇城送到了卡罗拉星，卡罗拉虽然小且远，但足够安全，异族就是经过了也不屑在这儿浪费弹药，最妙的是它靠近第三星系，待虫族复兴了，迁过去也简单，雌父给他留的财产不少，足够让他富足的过完后半生。

        也许雌父连自己的死亡都预料到了，就连他再次得知他的消息都是因为他的战死。

        顾瑜敛眸，看不出情绪，星际皆知，他是叶追的捧在手心的至宝，但事实上，他对自己雌父的印象却大多停留在仆从对他的描述中……

        叶追戎马一生，是帝国的战神，不落的太阳。他们虽是父子，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要不是每次叶追回来时都会很亲昵地将他搂在怀里，顾瑜恐怕都认不出他。雌父总说他恨不得去哪都将自己带上，可一旦接到军令，顾瑜就找不到他了。

        雄父死的早，雌父没空管，顾瑜靠自己一点点长到了今天，自理能力也不算太差。收到雌父战死的消息，他也没有如其他虫想的那样绝望无助，很平静地收拾完东西就来了这里。

        【顾瑜，编号f15910025，请进入第二十六分队。】

        机械音响起，思绪被打断，顾瑜淡然走向那条让他雌父不惜献出所有的路。

        虫历2779年2月

        顾瑜所有的淡然都破碎了，他胸口剧烈起伏，伸手好像要抓住什么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喉间发出绝望的呜咽：“团长……团长！何叔！”

        有虫抓着他的后领往外扯，他怎样挣扎都挣脱不开，他浑身都是他战友的血，那是他眼泪如何也洗刷不了的罪责。

        医疗兵匆匆接过他，有虫继续向后探去，问救他回来的军虫，“三十九军团其他虫呢？”

        “都死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顾瑜倏然呕出一口鲜血，深褐色的衣领再次被血水浸透，他蜷缩着，紧紧攥住领口，像想逃脱什么，却溺死在无边血色里。

        他被抬进医疗舱，医护试图将他攥紧的拳头展平，医疗兵还在问：“那我们军团的虫呢？”整个基地空荡得让他心慌。

        “都去战场了啊，指挥官死了，援军被拦截，也死了……”军虫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来不及做更好的处理，他苦涩地想着，他大概也要死了，但，他最后又向医疗兵行了一个军礼，“但我们是最后的防线。”

        顾瑜用尽全力反手握住为他处理伤口的医护，嘶哑道：“我是第三十九军团的指挥官，我可以上战场。”

        军虫脚步一顿，凝眉走上前将他扶坐起，顾瑜死死扣住他的手臂，一遍遍重复道：“我可以……”

        同年4月，虫族反围剿成功，其中，第三十九军团全军牺牲，是战争以来，虫族第十六个全军牺牲的军团。

        新纪元2810年

        时光荏苒，往事成书。

        霏霏之音悠悠奏起，精致的宫灯下灯影摇曳，与来往或浅笑低吟，或风流倜傥的身影交缠。

        不管什么时代贵族的生活都是一般无二的单调。

        顾瑜从阴影中走出，绕开这些宽大华丽的衣摆，径直走到临窗的位置，试图眺望什么。

        两个月前，顾瑜从死亡中醒来，发现自己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成为了三千年后，一只仅有6岁的雄虫幼崽。

        顾瑜记得，这孩子最后的心愿是两月后的今天他要等他雄父回家。他雄父出门前允诺了他的一个小愿望，回来时会为他带回他最爱的玩具球。

        伯爵府门前良久没有动静，顾瑜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窗户于他而言有点高，他得踮着脚。

        “那个小幼崽是？”衣着最夸张的军雌，宋言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对身边的金发军雌问道。

        殷月时，伯爵府雌君，看了眼顾瑜，淡淡道：“伯爵次子。”

        “真可爱。”宋言笑眯眯地盯着顾瑜后脑勺上看起来格外蓬松柔软的发丝，有些手痒，“他也在等伯爵？”

        “他向雄主要了个玩具球，雄主答应了。”

        宋言失笑，果然童真这东西只属于幼崽。

        悬浮车在伯爵府门口停下，一位儒雅的中年雄子从车中走出，他就是这座府邸的主子，顾怀伯爵，几度被赞作帝国脾气最好最英俊的雄子。

        顾瑜目不转睛望着他，和记忆中模糊的轮廓不同，顾怀的相貌清晰的映进他的眼帘，那是一个削瘦俊逸的成虫，表情很温和，看起来有点像教堂里的神父，也是黑发黑眸，最重要的是，他和自己早死的雄父长得一模一样。

        巧的是，他如今的模样也和以前小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一切似乎都有了联系，他下意识就对这个看着温和有礼的雄虫失了好感，他怎么也有这么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呢？

        “月时辛苦了。”走在虫群中央的顾怀牵起自己雌君的手，对他周到的安排很是满意，不由柔声问了他几句家常。

        “伯爵和殷副议的感情一如既往的好啊。”有眼色的虫迅速附和道。

        顾怀顿时肯定地笑笑，顺势牵起了殷月时的手，殷月时也微微颔首，竭力掩去眸子里要溢出的失望之色。

        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扯了一下顾怀的衣角，顾瑜太矮，站在虫后顾怀根本看不到他，他轻声唤了顾怀一句：“雄父。”

        “小瑜？你怎么来了，是来接雄父的吗？”顾怀看是自己的雄崽，很是亲切地俯下身与他说话。

        顾瑜点点头，提醒道：“我的礼物。”

        “哦，小瑜是来要礼物的，”顾怀愣了一秒，恍然大悟，回头对仆从招招手，仆从机灵地拿了个崭新的玩偶熊过来，“给，这是给小瑜的礼物。”

        顾瑜接过玩偶熊，低头看了好几眼，才说：“谢谢您。”

        “小瑜喜欢就好。”顾怀对他的亲近也就几瞬，正想着要仆从上来将顾瑜带走，顾瑜就自己抱着玩偶熊跑开了，他笑笑道：“小幼崽就喜欢这些东西。”引来一片赞同。

        跟在后方的宋言闻言，掀了掀眼皮，先是盯了会儿殷月时的后脑勺，又瞟了瞟顾瑜的背影，最后干脆闭上眼，合着就他忍不了顾怀是吧。

        顾瑜返回房间，房间里两位刚刚发现自己主子不见了的亚雌仆从显然松了口气，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与顾瑜寸步不离，生怕顾瑜会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

        毕竟顾瑜是一只身份年幼的、珍稀且身份高贵的雄子。

        房间极大，顾瑜把玩偶熊小心放入“自己”过去的藏宝箱中，用钥匙锁死，就此告别另一个6岁的顾瑜。

        身后数量不少的仆从忙忙碌碌，除了偶尔的几句问候，倒也没虫和他说话，或者说在他们心里，顾瑜小公子打出生以来就是这样文静的性格。

        顾瑜也乐得如此，时间可以将经年的暗疮治愈，他现在特别享受安宁平静的生活。一旁跪坐在顾瑜身边，叫阿文的亚雌瞧见顾瑜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切水果，手指还无意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软萌模样，心柔成一滩水，忙不迭将切好的莓果往他嘴里送。

        顾瑜现在的身份是帝国伯爵之子，雌父乃前帝国元帅，纪追，六年前战亡。而伯爵府现在的雌君是帝国议院副议长殷月时。

        他的雄父，伯爵顾怀本出生于顾氏世家的边远旁系，却因分化成高级雄虫，迎娶了身为帝国元帅的纪追，被虫皇室授予伯爵爵位。纪追死后，殷月时接盘，顾怀的伯爵之位也因此得到保留，如今，顾怀有一位雌君，三位雌侍，四个孩子。

        见顾瑜的脸颊被壁炉照得发红，阿文立刻将他抱远了一点，他乖乖不动，就盯着阿文继续神游。

        伯爵的荣耀因为殷月时的到来而延续，但顾瑜的荣宠却戛然而止，他成了这偌大伯爵府里的小透明。

        他扔出去的玩具球再也不会有虫争先恐后给他捡起来了。

        但这也改变不了他的尊贵，因为他不仅出生伯爵府，他还是个雄子，生而高贵的雄子。

        和三千年前，战争未起时一样，虫族两性比例严重失调，雌虫因为受控于本能对雄虫信息素的渴盼，任雄虫驱策，远少于雌虫的雄虫享受一切尊贵待遇。

        见阿文捂着心口对他笑，顾瑜也微不可见翘了翘唇。

        这伯爵府虫太多，做个小透明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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