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
我一直担心严飞状态不好，可我进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左手瓜子右手茶缸跟国家干部似的摊在沙发上的小少年。好嘛，这要叫状态不好那这世上估计就没状态好的人。
宋亦熙去洗手间，我在严飞旁边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兄台气色不错啊。”
兄台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在白t恤上一擦，“叶……小叶姐，你们怎么来了？”
小家伙难得的腼腆让我有些吃惊，我眼睛往他身上瞟了瞟，并未见着青紫乌黑，放下心来。把他手边剥的一堆瓜子全扔进嘴里：“这两天还过得好吧？”
“好！好！”严爸爸端着两个茶杯从厨房出来，一巴掌把严飞扇到一边去，自己坐在我身边道：“这可真得谢谢您和宋老师。您看……我们家这情况，要不是你们，这小兔崽子现在还不知遭什么罪呢！”
我笑得很纯良，在大人面前我一向比较能装。我说：“我也没做什么，主要是……”
“嗨！叶老师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严爸爸一拍大腿：“别的都不说，就冲着您让姓罗的私了了这件事，够我们家谢你一百回……”
“噗——”我一口水没含住，全喷在了对面的严飞脸上。他伸手一抹，“小叶姐……咋了？”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私了？”
宋亦熙从洗手间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昨天上午罗厅长亲自打电话过来，我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赔偿的条款什么的也发过来了，我大致看了看，没什么问题。”
我觉得这话听得别扭，但也没功夫多想，只抖着唇问：“私了了？……要多少钱？”
“嗨！钱倒不少，说是要十万呢！”严爸爸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插话的机会：“又是医疗费又是什么损失费，我看他们是变着法讹钱！不过宋老师说他们法律系有个什么什么基金，可以帮忙申请，还说您都已经给写了申请表了，您说这可怎么感谢您……”
我又喷出一口茶去。
我看向那个英俊的冤大头，实在很不明白他这些高觉悟高素质的做法源自什么地方的教育系统。严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时刻还得看钱。但中国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党中央只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于是先富起来的罗少辉一进去家里就炸了锅，银子花得“哗哗”的跟庐山瀑布似的，这给还没有富裕起来的严飞家造成了严重压力。警察局一边数钱一边犯愁，这俩人差距咋这么大呢？总不能一人讹个一两万一人一两千的给放出去吧，和谐社会讲究的是公平公正，嫌疑犯也不能受到区别对待。严飞的保释就这样给公平公正地拖了下来。
再加上小罗同学的父亲中年得子很是兴奋，从小宠得跟个小阿哥似的。这次栽在一个土包子手里还栽出个血窟窿，期望他私了还不如期望房价下调来得可能。想当初为了让他答应私了我从他家追到办公室，电话邮件信函全部上阵，那阵仗活脱脱一个被甩了的小三讨要青春损失费。搞得他办公室的人看见我都退避三舍。
可就是这样，那老王八蛋也没有松口。
宋亦熙这次肯定是下了血本了。不仅交了保释费把人给捞了出来，还给解决了一家三口的住房问题，更重要的是让罗老头答应了私了。而且这一切功劳他还不独占，基本都推在我头上，其素质觉悟简直达到了不可能阶段。
可他究竟为什么呢？难道学校要评选郎酒红花朗杯之我最喜爱的教授老师，他为了拉拢民心才这般处心积虑？可这学校里的学生千千万，难道要一个个去讨好？不太现实。
又或者他是看上了我，想以此来获得我好感？我心里被这不要脸的想法震了震，又极快地清醒过来。拉倒吧，人一大学教授英俊多情风度翩翩，就算要找剩女也得找那文艺美女。平时听听莫扎特德彪西周末谈谈勃拉姆斯基，和我这样抱着电脑看《武林外传》的不搭调。
再或者他是看上了……严飞？我被这林晓安式的猜测吓了一大跳。赶紧看向对面，宋亦熙正和严飞谈到复课的事情，看他脸色严肃眼神正常，我又稍稍放下心来。
我觉得这个宋教授实在有些古怪。
这个疑问一直保持到我们离开严家。我问他：“那个……宋老师，罗少辉什么时候答应私了的啊？”
宋亦熙笑道：“不是跟你说了昨天么？”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再问：“那……您什么时候去找的他呢？”
宋亦熙看我一眼：“叶轩，其实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得，被看穿了。我也不装了，点点头：“说实话，你们法律系在这项目上就是一跑龙套的，可你的龙套跑得实在是太敬业了，让人不得不怀疑。”
宋亦熙说：“那你怀疑出什么结果了吗？”
我摇头。
宋亦熙把车停在路边的林荫道上，看向我：“叶轩，你为严飞这事跑了不少趟吧？这腿还是被罗少辉给弄伤的。”他靠近我：“从本科到现在，你做了多少个案例？严飞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对吗？”
我沉默。
宋亦熙问：“那你是为什么？”
他的目光太有杀伤力，我有些受不住。我把头偏过去：“我这不是有钱赚么……许老头说了，做一个案例给300块钱……”
“那你花了那么多钱给姓罗的送礼不是得不偿失？”
宋亦熙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打水漂的银子，肉疼。
我不说话了。
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宋亦熙掏出一根烟点燃。他并不常吸烟，至少就我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看见他抽烟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空气中，宋亦熙的侧脸隐藏在缭绕的烟雾里……还是很帅。
他慢慢道：“我以前有一个……朋友，我们从小在一起。他一直没什么朋友，打架了被欺负了惹祸了都只有和我说，把我当成……亲哥哥一样。我也觉得自己可以一直护着他。可是后来他出了大事，被人抓了起来，……那时他只有十五岁，跟严飞一般大。我不知道他怎么能惹出那么大的乱子，但我知道他一定非常需要我的帮助，可我……我却不在他身边。”
他深吸了一口烟，好像是在平复情绪，由此可见他同那位朋友的关系确实很铁。如今除了耽美小说里，这样诚挚的同性感情实属难得。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在他身边，我要怎样，我该怎样，不到二十岁的我能不能把他救出来。可是后来我渐渐明白，问题的关键不是我能不能救他，而是我在不在他身边。从小到大，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我，那时的他还那么小，一个人被关在那种地方该有多害怕，多无助……他站在法庭上面对那些审判的时候又该有多么慌张……”
宋亦熙抓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有些发白：“叶轩，我这么做，只是想减轻一点自己的遗憾和愧疚，我不能为我……朋友做到的，希望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补偿。你……明白么？”
我沉默了一阵，问：“那你那个朋友现在呢？”
“现在……”宋亦熙顿了顿：“我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和他失去联系了。”过了一阵，他转过头来看向我：“我希望他平安……快乐。”
秋有点深了，车窗外的梧桐树叶在阳光下打着旋儿，风一吹，哗哗地响。
我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气氛，想转过头去透透气，却转出了一个让我吃惊的身影。林辰正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低着头和一个背对我的高大男子说着什么。可能是说得有些激动了，林大少爷猛一抬头，红通通的视线直勾勾和我相遇。
他似乎很惊讶，我也很惊讶，我们隔空对望了三秒，他一个激灵就要蹂身上前却被身前的男子抓住，我被他矫健的动作弄得心惊肉跳，赶紧回头对宋亦熙说：“风紧扯呼！”
小帕再度飞驰起来，我想起苏辰离开的那个秋天。
他在金黄的梧桐树下对我说：“叶轩，相信我，我会回来。”
他说的那样真切，让人不得不相信。那他违背承诺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遗憾与愧疚？像今日的宋亦熙。
我承认我不是个善良的人。时至今日，我仍希望我痛苦的时候他也倍受煎熬，那样才不显得那些吵闹的喧哗的焦躁的混乱的时光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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