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愿你不会，负痛前行

韦兆勋背靠着墙，无力地坐在开阔的江景露台上，昔日高楼矗立、霓虹灿烂的绮丽夜景，江上来去喧嚣的观景游轮，今天看来更是索然无味。江对面那个滑轮酒吧，依旧灯火通明，永远是如此人声鼎沸，永远是歌舞升平“欢乐今宵”，仿佛这些人从来未经历过人世间的痛苦，又仿佛人世间从来不曾酝酿过任何痛苦，有的只是一些类似韦兆勋这样的人，自作自受、自苦自哀。

        恍惚间，韦兆勋会觉得自己很错，错到离谱，因为他错到会盲目自信有能力驾驭好一个生命和一段人生，所以这么无知无畏地敢来地球投胎当人类，结果做了二十多年发现，自己能力拙劣，空有理想，实质一点都过不好这一生。

        在所有人眼中，他自幼阔绰优越、呼风唤雨，可是没人知道，压抑的自责心与自卑感从小就压垮了他的承受力，他在羡慕的目光中长大，但是在他内心中，比谁都千疮百孔，他的无助感与孤寂感，此刻比江水更汹涌，一时间漫无边际，将他淹没。

        而隔着这么宽的江还能看见听见里面的热闹，与他内心的凄凉形成反差，像被人扔出剧场的小丑，剧场中掌声雷动，只有他独自在外面淋雨与乞讨。

        他已经习惯这里的风景，每晚九点，对面会燃放烟花礼炮，开始一场摇滚表演。

        在一个多小时前，焰火已经升空，表演也已经完美落幕。韦兆勋就一直坐在这里，怔怔地看着，仿佛亲身在场参与了，又仿佛没有。人像一个空壳，魂丢了，连难过也不知道在何处置放，不知不觉滴下的眼泪慢慢变冷。

        他坐在那里身体都麻了，但是懒得动，打算就这么坐一夜，让身心都彻底僵硬了才妙，又或许从这个露台直接跳下去，可能片刻中会有自由飞翔的感觉吧，然后就一了百了。

        当他这么想时，他的小学同桌，那个梳着马尾辫，笑起来时酒窝很可爱，但是不笑时眼神中会透出倔强的小女孩仿佛就站在他眼前，背着脸喃喃自语。

        她说：我们来人间一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遇见大家吗？那我挺荣幸的，我已经遇见挺多人了，可是如果还要有下辈子，我想还是不必遇见任何人吧，不用和任何人见面，我反而会觉得轻松。

        反正遇见的每一个人爱的也不是我呀，大家爱的是排名年级前十的我，是不停参加各种考试和比赛得奖的我，是站在亲戚朋友前为了讨好大家拼命表演才艺的我，但是没有人问过我，每一天活得怎么样？每一天活着的感受又如何？

        这么多功课，这么多培训班，我都是拼了命撑下来的，可是你们却觉得你们才是为我付出一切的辛苦者，你们才值得我珍惜与同情，而我只是一个随便读读书就行的小孩子，我每天就读书一件事要做，如果我还做不好的话，我就是罪人，我就对不起你们，而我必须成绩比所有人都好才是对你们的回报，否则，我怎么配生活在你们家啊？

        考试第一名没有奖励，因为考第一名是应该的，只是考少了五分就会被惩罚，轻则骂，动则打，要不就是被关上门、被扔到走廊里罚站，被邻居们指指点点和围观。邻居家那个谁都讨厌的熊孩子，在公园里划火柴玩，把别人东西烧坏了，回到家也没有被严厉惩罚过，而我，却常常因为受罚，遭到他的白眼和嘲笑。

        所以我常常想，这么努力活着的我，都比不上耍无赖的人活得开心吧。

        除了骂就是罚，被关在没有窗户、不开灯的小厕所里一整晚，抱着自己哭，着凉发烧了还要挨你们骂。你们说总是为我生气、为我感到丢人，我想了想，既然我活着，是在害你们受气，害你们受罪，害你们气得生病、失眠、吃不下饭，害得你们没法抬脸见人，如果我活着只是让你们减少寿命，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这样一想，我觉得死了也不错，至少不用再交功课了，也不用再拖累你们。生了我这样的女儿真是你们的不幸吧。但是想一想，要是一个人的童年已经被彻底摧毁了，那么她的后半生还从哪里感受到幸福呢？她身心的原配件都已经损坏了，他还怎样茁壮成长呢？就好像是一个非常好看的苹果，如果芯子长了虫子，都腐烂了，它又能新鲜多久？诶……从来只会考试的我，竟然想出一个很大的题目，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如何解答呢？

        这些天，你们说我老是在走神，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是小小年纪谈恋爱了。其实我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个比恋爱更深刻的问题。那就是我到底还要不要活着。

        现在我已经有答案了。谢谢你们养育了我十年，但是我从来没有你们期望得那样优秀和坚强。抱歉浪费了你们的十年。趁你们还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一个吧。喔，或许不用，否则我怕下一个孩子也很脆弱，像我一样痛苦。那么你们就要遗憾两次了。

        不说了。下定决心时我很平静，也放松。所以，就这么简单的永别吧，不要想我啦。（另外：前几天我和物业管理处的叔叔打过招呼，万一我哪天弄脏地面了，他们会帮忙收拾的，就不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添了十年麻烦。永别啦。）

        声音消失时，女孩子的身影也渐渐淡了，剩下薄薄的一层光。

        “为什么我们俩会想得一样啊？为什么我们俩会想得一样啊？为什么我们俩会想得一样啊？”韦兆勋重复又重复地问着这一句，“为什么你会抢在我前面把这件事情干掉了，如果当初是我先出手了，那么你长到24岁时会怎么样？会自由自在吗？你会解脱吗？你会有另一种想法与生活吗？会有吗？！如果你会有完全不同的未来，那么当时抢先一步的人是我该多好？是我该多好？是我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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