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大沥朝，汴京城南城门口。
今日进出城贩卖务工的百姓不多，毕竟前阵子过了雨水时令，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是一年之中百姓最看重的农忙时节。
春日光景极好，目之远眺，能看见官道绵延数十里没进京郊密林中。再远处，有山脉连绵纵横，其上白云萦绕漂浮。
守城门的士兵隶属京门八尉，大都没上过战场，一个个筋骨懒散的站都站不直。加之贪图春日暖阳，一边犯着春困一边应付差事。
负责点将督工的头目更是会偷懒，窝在城门墙角的四方木桌后，往长凳上一歪，打起盹儿来。
日头又高一分，渐渐的，官道上隐约有跑马声传来，轰隆作响，渐行渐近。
最先注意到动静的是城门口负责盘查往来货物的小将，他眯着眼睛朝远处望了片刻，果然瞧见一大批骑兵从远处朝汴京城方向疾驰而来，仔细揉了揉眼睛，这才从春困中醒了神，连忙小跑到墙角打瞌睡的城门侯身边禀告道：“大人！大人，您看，好像是囿兵司的骑兵回来了……”
城门侯瞌睡打的正香，被好一阵摇晃才坐起身，哈欠连天地睁开眼：“……什么，囿兵司的骑兵？已经到巳时了吗？”
说话间，这队骑兵已然快到眼前，大约有百来骑，兵士各个负甲持械，皆是精锐。
一马当先的是位年约双十的男子，朗眉星目，身姿挺拔，纵然行军赶路沾染了些许疲惫与风尘，但却不妨碍那一身为帅者的浩然正气，有军旅之人的飒爽却无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让人不由得猜想，经年之后，也许是位风雅的儒将。
他身后，有两位年轻的副将分列左右，瞧着亦是气度不凡。
今日轮值的城门侯是个在京门八尉任职多年的老人，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者正是还未袭爵的成国公府小公爷，这下神魂回体，麻利翻起身至前，朝着秦熙墨拱手深鞠一躬：“小的见过秦小公爷。”
秦熙墨微微颔首，算作回礼，温和地开口道：“两月前奉陛下旨意，携囿兵司三营前往清河郡驻军大营演兵操练，如今操练期满，回京复命。这是陛下奏准的回京折子。”
秦熙墨身后右侧的副将闻言勒马上前，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折奏本。
城门侯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冷面将军，吓得一身冷汗，连忙躬身低着头，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奏本，小心翼翼地翻开，而后又微微抬起头大致扫了一眼人数，这才合上奏本双手递了回去，答话道：“昨儿个就接到了囿兵司的文书，上面详细交代了您回京的事宜，都对得上，对得上……”
说着，城门侯微微侧过身，眼神落到秦熙墨的身后骑兵：“就是不知，三营的诸位将士可是要今日一同随您进城？”
“骑兵营今日暂且驻扎城外，待入宫奏禀过详情后听陛下旨意调派。”
“如此，小的明白了。”
城门侯朝身后摆摆手，两个机灵些的小兵会意，手脚麻利地将城门口的拒马桩抬开。
“还有一事，小公爷离京许久可能不知，年初时，我朝第七任星主仙逝……”城门侯仍旧弓着腰，压低声音斟酌着开口，“新任星主已于月前到京，奏禀圣上后为前任星主举行国祭一月，今日是国祭最后一日，城中尚有幡旗祭台未撤，小公爷与两位将军城内跑马，还请一定小心些，切勿冲撞了。”
演兵时大营封闭，除了按章程递回内阁的折子外收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新星主继任这事不止秦熙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将军同样不知。
左侧的副将明显神色更为吃惊，下意识地瞥向秦熙墨的脸，随即又心虚地转过头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可惜无人瞧见这反常的一幕。
秦熙墨抱拳答谢：“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见秦熙墨承了这份好意，城门侯终于松了一口气，眼神避着那位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的副将，领着所有人退到一旁道：“那小的恭送小公爷。”
就在这三匹快马入城的同时，临近南城门的永安坊临街一间布店内，飞出一只白白胖胖的信鸽。
信鸽翅膀上有一片金色的翎羽，瞧着笨头笨脑的，在城门口的上空先是盘旋了一圈，随即朝着快马入城的方向追了上去。
城内跑马脚程慢，信鸽随意扑扇两下翅膀便越过了快马，然后先行拐了个弯，朝着汴京城东北角的兴安坊飞去。
汴京城主街南北交错纵横，勾栏市坊四四方方分布其中，规整的很。
皇宫位于皇城正北方位，取名紫薇宫，其后以东侧为尊，取名兴安坊，住的是皇室宗亲、公侯伯爵等贵胄；西侧名叫太平坊，住的则是权贵大臣。
信鸽朝着兴安坊飞去，一路越过无数钟鸣鼎食之家雕梁画栋的屋顶，最后飞进一栋层楼叠榭、碧瓦朱甍的宅院内，落在西北角的一处院落中。
那是整个王朝除了皇宫外最尊贵，也是最让人避讳的地方：大沥星主府。
府内负责接收消息的星使见来的是金羽信鸽，便知道是极其重要的消息，不敢擅动，急急忙忙去请能做主的人来。
笨鸽子就这么咕咕咕地在院子里溜达，捡些笼舍内外的稻谷吃食。
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便瞧见一名衣衫华贵的年轻女子步履匆匆地赶来，穿过月洞门沿着九曲连环桥进入瑶光小院里，在廊下温柔地制住贪吃的信鸽，然后轻轻取下信鸽腿上的竹筒。
沈寒霜将信鸽放飞，回头跟星使嘱咐道：“我去见星主，若是项殿使那边有消息传回，立即报到天枢院来。”
“是，沈掌司。”
沈寒霜点点头，带着装有消息的竹筒出了瑶光院，沿着廊道一路分花拂柳，朝着天枢院的方向行去。
星主府内的院落是按北斗七星的方位错落分布，天枢院是其中最大的主院，周围以奇门遁甲之术遍植翠竹。
沈寒霜特意在门前停下，规整仪容后方才迈进屋子。
主屋极大，一进门便是书斋的布局，墙角摆了密密麻麻占星的典籍，讲星算占卜的书放在最外侧，显然是主人最近时常翻阅的。
二进门的位置横了一道玉面屏风，上面雕刻的是前朝诗画大家贾儒道的山水烟雨图，屏风后是一方矮几，上面是慈溪紫砂壶沏的青峰毛尖并两个茶杯，一套价值千金的文曲阁文房四宝，还有一盏老旧的青铜油灯盏。
矮几后坐着一位着广袖青衫的女子，玉簪挽发，颜色极好，正神态淡然地翻着一卷星册图。
沈寒霜在矮几前跪坐下，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复才双手呈上竹筒：“星主，刚刚传来的消息，成国公府的秦小公爷回京了。”
洛迦叶从书卷上抬起头，有点出乎意料：“内廷不是早就有消息传来，言明了他回京的具体事宜，怎么，你们竟还单独派了人手去盯他？”
“是，我怕路上生出什么枝节，单独调了信得过的星使去城门口守着。星主奏请陛下开了国祭的先例，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这位小公爷回京吗？”
“是为了等他不假，但也不全是这个缘由。”洛迦叶浅笑起来，眉眼间是数不清的动人婉约，“好了，你把人手撤回来吧，我们能用的心腹本就不多，就不要浪费在他身上了。”
沈寒霜看起来有些担忧。
“放心。”洛迦叶放下书卷，重新斟了一杯茶，推到沈寒霜面前：“成国公府乃簪缨世家，门风清正、子弟端方，秦熙墨自幼就极守规矩。折子上说他会在巳时入城，那么他就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到。”
沈寒霜不确定地问：“那属下安排在成国公府周围的人……”
“也撤回来吧，内院你们进不去，而他日常的那些习惯我都知道，不用打探。”
沈寒霜诧异极了，她随洛迦叶入京不过一月，根本都没见过秦熙墨，可是自家星主却似乎对其十分了解。
“那依星主之见，今日陛下会召见秦小公爷吗？”
洛迦叶点点头：“当然会，只不过会晚些。今日是六部小朝会的日子，算时辰大约会在申时宣他进宫。”
沈寒霜算了算日子：“老国公孝期已过，按理说该是这位小公爷袭爵，前往北境接手秦氏的兵权了。国公府里如今只剩一位老夫人，听闻年岁已大，身子也不大好。若是秦小公爷去了北境接过兵权，怕是京内再无牵制。陛下如此忌惮秦氏，该不会愿意看到秦小公爷这么顺利地袭爵。”
帝王制衡之术，就是这个道理。
洛迦叶笑的讽刺：“是啊，他马上就满弱冠。池中金鳞，羽翼渐丰，咱们的陛下怎么会不担忧呢，他定会想方设法留秦熙墨在京内，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等将来找个合适的时机，斩草除根。”
“照星主这么说，这位秦小公爷君子端方，行事磊落，怕是暗箭难防。”
“他是君子，又不是傻子，不然如何小小年纪就孤身撑着偌大的国公府。”洛迦叶并不担心秦煕墨的处境，转而问起其他事，“今日还有其他消息传回来吗？”
“目前还没有。”
“嗯？真是奇了怪了，那位贺老御史今日也没具本参我？”
说起这事沈寒霜也觉得奇怪，星主仙逝以国殇祭奠乃是前所未有的先例，御史台的大人们个个像是吃了枪药，尤其是那位历经两朝的贺老御史，一连半月日日都上折子。
称洛氏此举不仅以下犯上，多来年更是以观星占卜之名左右朝政，理应褫夺尊位，一一治罪。
“许是被吓唬住了也说不准，毕竟星主不是找了个由头收拾了两个御史杀鸡儆猴。况且洛氏自开国就是大沥最尊贵的氏族，国祭虽然开了先例，但细细想来也未为不可。”
洛迦叶摇摇头：“这位贺老御史最是看中尊卑礼仪，固执又执着，他打心里认定我是以下犯上，干预礼法国政的人，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不过眼下这事倒也没那么要紧，罢了，等之后有时间再打探吧。”
“是。”
旁侧正对着茶几的两扇廊檐竹门被完全打开，一眼望出去可以瞧见院子里浓淡合宜的春景。
晴空朗朗，新竹倚翠。
有风拂过时，疏影横斜，亭台掩映其中，像是镜花水月般让人瞧不真切。
洛迦叶提着裙摆站起身，缓步至廊下，目光不由得望向远处的山水湖石：“今日光景可真是好啊，天气也暖和多了，你瞧，院子里栽的花好像都要开了……”
沈寒霜跟在她身侧，也忍不住欣赏起院子里的风景：“是啊，今日是惊蛰了。”
“惊蛰，惊蛰好啊，春风渐暖，新桃始华。”洛迦叶下意识把手拢进袖子里。这一个多月来为了显得自己像历任星主那般高深莫测，都装的快习惯了：“我的朝服准备好了吗？”
“是，一早就按您的吩咐熏过艾罗草，现下已经备好了。”
洛迦叶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用过午膳后我们也准备起来吧。国祭结束，占得新卦，该是我进宫为陛下分忧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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